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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65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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背臨漳河有一帶天然的草場, 駿馬膘肥體壯, 倥傯颯沓,於朗朗日輝之下恣肆奔騰。

沈宴之的未來岳丈,在場外看得心焦, 每一次花眠的進球, 都讓他大失所望, 漸漸地那個來求娶自己的女兒的富戶公子梁紹, 也板起了臉, 開始做些不幹凈的動作。老泰山太厭惡沈宴之, 竟對這些小動作視而不見,花眠大是慍怒,輕叱一聲, 揮杖頭又入一球。

梁紹飛撲過去截球, 手中的球杖如一道流星飛出,但沒想到,非但沒碰到球,自個兒身子一歪,竟生生從馬背之上栽落了下去,吃了一捧灰。

鑼聲嗡鳴,結束了。花眠蹙著柳眉, 忍著劇痛,慢慢地翻下馬背,走到了梁紹跟前。

她的膝蓋一軟,便撲倒在前, 幸而她拄著球杖穩住了身形,便像是故意蹲下,來尋釁了。

“你服麽?誰是狗熊?”

梁紹也摔斷了腿,罵罵咧咧,冷眼睨著花眠:“娼婦而已,輸你一局,為我之恥,休再近我。”

滄州沒多少人知道花眠過去的經歷,但梁紹知道。

他當然知道,他是曾與堂姐定婚的那位負心薄幸錦衣郎的表弟。

花眠的眉繃得更緊。

她越是不說話,擺出盛氣淩人的姿態,梁紹越怒火中燒,“不但你,連你那個的姐姐,也就是個人盡可騎的娼婦!”花眠面色一變,他斜睨著花眠,冷嘲熱諷,哂然笑道:“我還聽說了,如今收了你當冤大頭的是個大權貴是不是?霍珩是不是?聖旨還是你求的,人家都不想娶呢。我看他真是命苦,收了你這麽個不知道幾手的小蕩.婦……”

花眠忽然咬唇,劈手摑了他幾記耳光,“你有種,再說一遍!”

梁紹哈哈大笑,聲音傳出了場外去,“誰不知道,花氏孤女,入樓為妓,你堂姐就是被人玩死的破爛貨哈哈哈哈!”

這話不止花眠,所有人都聽見了,他們愕然地朝這邊望來。

沈宴之面色僵住,正欲下馬,也生生頓住了,他擰著眉頭望向花眠。

他身後,已經無力回天必須要認沈宴之為婿的老泰山,臉上更是籠罩了一層寒冰,他要開口,若梁紹所言屬實,姓沈的小子怎麽敢讓這麽一個臟汙的女人來玷辱他的馬場,玷辱他的馬球?

花眠的臉色煞白,劈手要打了他好幾個耳光,打得梁紹的右頰高高腫起,他的口角被牙齒磕破了,流出了一縷暗紅的血跡。

他不能動,憤怒地咬牙,嘴裏始終不幹不凈地嘲笑著。

“惱羞成怒了?你就是現在趁人之危,打死我,能改變什麽?你不是娼婦?你堂姐不是被人……唔……”他忽然五官扭曲,嘴裏抽入了一口氣,像只斷了線的風箏一樣遠遠飛出。

梁紹重重地摔落在一捧黃沙之中,嗚嗷慘叫,梁府下人姍姍來遲終於沖入了馬場,口中驚叫著“小郎君”,紛紛要去攙扶他。

花眠仰頭倒了下來,落入了一個溫暖的懷抱之中。

“眠眠。”

她微微掀開眼簾,望著逆著光暈而來,俊朗的眉目之上,皮膚沁出了大片汗珠,胸膛急促起伏著的男人,紅嫩的唇瓣往上輕翹,“霍珩。”

你怎麽來了。不是說今日要去河間郡?

可她已經疼到說不出太多話了,香汗透出錦緞綢衣,頸邊的一綹青絲因為汗珠緊黏在白皙的肌膚上,豆腐似的,一捏仿佛便破了,霍珩心頭收緊,艱難地咬牙,將她打橫抱入懷中,朝馬場外走去。

“壯士等等。”沈宴之匆促下馬,要探花眠的傷勢。

霍珩的臉沈得如雨前陰雲,一個字幾乎是從牙縫中擠出來的,“滾!”

沈宴之茫然地頓步,被喝得不敢上前。

霍珩抱著花眠,走出了馬場,將她送上自己的烏騅,翻身而上,右手護住了她的腰。

“眠眠……我帶你回家。”

烏騅是神駿快馬,日行千裏,一揚蹄,花眠便發出了一聲痛呼,他只好慢下來,輕夾馬腹,策動著烏騅緩慢而行。

“眠眠,靠著我。”

花眠軟軟地窩進了他的懷裏,嬌喘細細,香汗幽發。

霍珩心疼又懊惱,握韁慢行,低聲說道:“上次打完馬球之後,我就在想,以後我的馬背之上永遠有你的位置,以後你不必騎馬,你想去何處,我陪你去何處,凡我大魏版圖所畫之地,任你馳騁。眠眠,我愛你在場上肆意張揚,但若你以後不能這樣,我也願意照顧你,這輩子都照顧你。”

這一路上,他又怎麽會想不到,她腿傷覆發為何不告訴他?

因為她怕,久病無孝子,何況是在這世上最是難經考驗的夫婦。

但霍珩就是要讓她知道,她所擔憂的,皆是多餘。

他又不是俗人,也不操心生計,只是養一個嬌妻,憑著自己的俸祿難道還養不起?

花眠慢慢地擡起了手,扣在他的腕上,呼吸平覆了些,她支起虛弱蒼白的面頰,在他的胸口輕蹭著,仿佛是只毛團幼獸,驕傲又漂亮,霍珩頓時心軟如水,在她的額頭上落下了輕盈一吻。

霍珩已過了溪橋,途徑漳河,往城中悠然而去。

“霍珩,對不起。”

懷裏傳來一道虛弱的泣聲,霍珩揪心起來,“不說傻話了,別的什麽話都不要說了,我帶你進城找那個姓胡的大夫,雷岐說他是小華佗,他定能醫好你,眠眠,你在我懷裏靠一會兒,瞇會兒眼睛,一醒來你就不痛了……”

花眠疼得額角的汗珠仍在不停地淌落,她難以支起力氣再說什麽話,怕他擔憂,也就真輕“嗯”了一聲,佯作睡去,闔上了眼簾。

實則她痛得連眼皮都在戰栗,渾身直冒冷汗。

入城之後,霍珩催促何六順去傳胡大夫,自己橫抱著花眠回了衙署,“門房。”

門房在門內候著,霍珩風風火火地回來,懷中還抱著一人,面頰被他的臂膀托著瞧不見,但垂落的手臂,卻白皙得似一塊細長暖玉,玉指纖嫩如蔥根,自藕紅大袖之中耷拉下來。

“速去游府,將花眠的婢女棟蘭叫到這邊來,讓她把行李全收拾好,以後不住游府。”

門房點頭哈腰,忙應聲,轉而朝游府奔去。

霍珩抱著花眠一路穿庭過院,回了自己的寢屋,將她安置垂著杏黃簾帷的拔步床上,兩側倒懸金鉤被粗魯地扯落,發出短促的錚鳴。

“眠眠?”霍珩試著伸手,將她的一側香肩輕推。

花眠沒有睡去,朦朧地睜開了雙眸,瞳孔之中映著一張寫滿憂慮和後怕的俊臉,她忍不住心上微微地酸了起來。

她心裏自卑,也怕,一直都覺得霍珩會介意,就如同長公主,還有今日梁紹所言,對她那些不堪的過去,作為男人怎麽可能真的完全都不在意?可是霍珩就是如此,他每一次都讓她覺著,她要是有一點不坦誠,有一點對他的懷疑,都是褻瀆,他容不得她胡思亂想。

花眠微微笑了起來,霍珩忙一把抓住了她的柔荑,捧著,握著放在唇邊親了親,將她的手背貼於自己頰畔。

花眠輕聲說道:“對不起,我明知自己……又不顧安危了,本來我是沒有打算下場的……”

事已至此,追責無用,霍珩暫時不想聽這些,他搖搖頭,“腿疼不疼?”

她不想騙他了,吸著鼻子慢慢地點頭。

每點一下,都如同一面重鼓,敲在霍珩的心頭,轟然一聲,心幾乎要破胸而出,教她連皮帶肉地生挖出來了。

“等等,再等等,我讓人去喊大夫來了,很快就來的,你忍著一些……”霍珩一面說著,一面不住地往窗外張望,該死怎麽還不來!何六順辦事也這麽拖延,要是她在多疼一刻……霍珩都不敢細想下去。

“夫君,你抱抱我。”

她朝他笑,伸臂要讓他抱起。

霍珩蹙著眉,望向她,誘哄:“你乖乖躺好了,等大夫過來。”

“不嘛,”她的鼻尖發出可愛的嬌哼聲,撒嬌似的要蹬腿,“要抱。”

霍珩怕她蹬動間又牽動了傷處,忙坐過去將她的腰肢輕勾住,左手抵住她的背脊,將她抱了起來,花眠發出一聲悶悶的哼痛,偎入了霍珩懷中,淚珠兒不住地滾了下來,滴入了他的玄裳衣襟裏。

直至這時,滿腹的委屈,終於有了人可以傾訴,可以有人撒嬌和依賴了。花眠緊緊閉上了眼睛,溫熱的淚水奪眶而出,須臾便滲入了霍珩的衣衫,燙得他胸口一陣灼痛。

何六順去後過了半個時辰,才帶著滿頭大汗的胡大夫姍姍來遲,說是路上耽擱了,有個老嫗跌了一跤人事不省,胡大夫為老嫗施針,這才拎起藥箱趕至,霍珩早已等得不耐,眼見花眠的臉色白如薄紙,雙眸緊閉,他心揪地摟緊了懷中的女人,“過來!”

胡大夫取出白凈帕子,擦拭去額角沁出的巨大汗珠,匆促取出了藥箱。

“令夫人身體違和不宜騎馬,老朽是切切叮囑過的……”老大夫忍不住埋怨,教霍珩瞪了一眼,登時埋怨也不敢了,取了銀針過火,便替花眠針灸。

霍珩將她的綢褲褲腳拎起,卷了堆在她的小腿腹處,露出大片的柔軟奶白肌膚。

銀針隨著胡大夫熟稔地一撚,紮入了花眠的血管之中,細密的刺痛讓她忍不住弓起了柳腰,口中發出一聲貓兒似的哼痛,霍珩將她控住,不許她亂動以免踢中胡大夫施針的手,只是,他也咬牙厲聲道:“你能不能行,為何紮得我眠眠這麽痛!”

胡大夫將額角的汗珠再度拭去,“將軍,這針灸是會有點刺麻痛的。”

霍珩也不是沒被紮過,知道會是有些刺癢,依舊冷著一張俊臉,但不再訓斥他了。

胡大夫紮了十六根銀針,中途停下拭汗三次,從未有過如此煎熬難以下針時,一個細微錯漏,便能讓面前的將軍拔劍殺人,他將腦袋寄放在脖子上是為了行醫救人,留著命才能挽救更多人性命,簡言之,他怕死得很。

戰戰兢兢為花眠取針之後,他收起針灸帶,放回竹筒之中,放了一瓶藥在床頭,“將軍,這是藥膏,每日塗抹兩遍,早晚各一次。雖不算什麽靈丹妙藥,但緩解疼痛是可以的。夫人這回騎馬傷得太重了,非要養上半個多月不可,若是一定要回長安,須等到夫人腿腳不痛了,方可上路。日後,是萬萬不能再如此魯莽騎馬了。”

“知道了。”霍珩臉色漠然,揮袖,讓何六順送客。

胡大夫如釋重負,隨何六順指引往外間退去。

霍珩將花眠的綢褲放下。懷中的小婦人,早已睡了過去,牙關合得極緊,仿佛無論如何也撬不開,霍珩嘆了口氣,將花眠放入羅帷,拉上棉被。

他起身往外去,打水,擰幹熱毛巾,替她將面頰上沁出的汗珠擦幹,又替她將抹了黃沙的掌心和延頸雪項拭凈,花眠睡得熟,中途連哼哼聲都沒有,霍珩做完這一切,隨手將毛巾遠遠擲入了盆盂,濺起一波水花,他又彎下腰,將胡大夫留下的藥膏為她抹上。

天昏黑漠漠,屋檐上掠過風聲,吹得窗欞拍打作響。

霍珩起身去,將被蛀穿了七八個洞的窗闔上。

屋內靜謐一片,無聲無息的,他靠著木門,望著床幃之間乖馴地伏臥著的女人,心疼之外,便只剩下一絲懊惱和不甘。

當初他要從向元圭手上那一塊足以讓自己的部下安身立命的地,費心勞神,她說要當軍師,他允了。那時花眠沒說要上場,事後得知她有腿傷,他愧疚,於心不安。而現在,為了一個沈宴之,她竟然便答應下場了?

她的腿傷比之前更為嚴重,她心裏想必比誰都清楚,那麽又是為了什麽?真的只是為著,她童年時和沈宴之那點兒早已藕斷的交情?

霍珩想不通,還隱隱地有點吃味兒,他挨著一扇木門,打量著羅帷,半晌之後,他走了回來,從被褥底下撈出了花眠的一只玉筍牙尖兒般的藕臂,扣住了她的五根纖細玉指,薄唇一掠,在她的手背上啃了一口,濡濕了她的手背。

“你這個婦人,水性楊花。”

他輕叱道。眼眶卻一點一點地沁出了淡淡猩紅。

何六順送胡大夫出門歸來,在外扣著門,霍珩收斂了神色,肅容道:“有事?”

“將軍,游家的小郎君過來了,說是來看夫人。”

“讓他滾。”

霍珩冷冷道。

何六順在門外站了片刻,最終還是應聲,要依著霍珩的吩咐,拒客不見。

豈知他才折轉來,裏頭頓了頓,又傳出了一道低啞的嗓音,“放他進來吧。”

“諾。”

游所思進門時,將折扇插於腰間,痛心疾首地朝花眠病榻奔來,被霍珩眼刀制止,幾乎剎不住,游所思想到這男人如同拎小雞似的將自己的衣領拽住,一只手便能掐死自己的可怖情狀,也不敢輕舉妄動了,只伸長了脖頸子朝簾幔內張望了幾眼,才又立好,小聲朝霍珩說道:“表哥,沈宴之真是過河拆橋,卸磨殺驢啊,老泰山逼不得已同意了婚事,你看她對眠眠,一句話都不問了!真是氣死人了,我剛才趕到馬場去,得知那姓梁的也不是什麽好東西!”

“他被我踹了一腳。”

霍珩蹙眉,望向了榻上眼眸緊閉的女子,她的唇微微翕動了一下,唇瓣幹得褪了一層晶瑩的皮,皴裂了開來。

游所思點點頭,“是的,表哥那腳踹得真是太舒爽了,當場就踢斷了他兩根肋骨,我教他囂張滿嘴糞便!姓梁的球場上打不過就開始張嘴噴糞,要是教我聽見了,也非得朝他胸窩踹上好幾腳不可!聽說他現在被擡回去梁府了,早已站都站不起來了,老梁大怒,又聽了夫人幾句枕頭風,這會兒正磨刀霍霍帶著人要趕來衙署,我這是過來提個醒兒,表哥你可千萬要留心。”

霍珩哂然而笑,全沒放在眼底。

“其實眠眠她都不想欺負人,本來就是在邊上看著,沒下場的……”

耳畔傳來一道惋惜的輕嘆,聽者有意,猛地擡起了頭,“怎麽回事?”霍珩的喉腔一陣發緊。

被霍珩如炬的目光震懾,游所思驚駭,忙道:“眠眠本來就是站在場外,讓沈宴之照她排兵布陣去打,半場下來凈入四球,姓梁的就進了一球,他輸不起,中場便開始罵人。”

罵得極為難聽,游所思考慮再三,決意不說出來。

但觀霍珩神色,他仿佛早已知曉,游所思皺起了眉,“聽說梁紹的表兄,原來是與花太師的長孫女定婚了的,納征都過了,花家蒙難之後,他們扔下一紙休書便跑了,跑得比兔子還快。如今碰了面,梁紹卻還有臉,罵眠眠阿姐是個……還被……嗯,總之是一言難盡,男人嘴裏那些腌臜臟話,我不說表哥也應該知道的。”

霍珩心頭一跳,他側目,望向了花眠,扣著她纖指的手掌慢慢地收緊了。

霍珩的額頭暴起了一層青筋,牙關咬合得幾乎迸出碎裂之音。

盡管,花眠幾乎從不在人前提及那位為她而犧牲的堂姐,但霍珩明白,這樣的恩情和厚待,是人一生都無法忘卻的,那不僅是她自幼相伴著長大的堂姐,更是於她有著再造之恩的恩人。

她容不得有人拿如此言辭來侮辱她的堂姐。

“我也沒想到,眠眠這麽好脾氣的女孩兒,居然當場就氣極了,拿了球杖便下場,站在姓梁的面前,怒不能遏道,‘我廢了你!’”

游所思嘆了口氣,眉眼喪氣地耷拉著:“我也是現在才知道,原來眠眠早就成婚了。姓梁的還罵她夫君來著,眠眠就差點兒真一桿打死了他了!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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